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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朋友,”格朗台太太等桌布撤走之后说道,“咱们该戴孝吧?”
  “真是的,格朗台太太,您光知道出新鲜主意花钱。戴孝要戴在心里,不在乎衣裳。”
  “但是,为兄弟戴孝是省不过去的,再说,教堂也规定咱们……”
  “用您的六路易去买孝服吧,您给我一块黑纱就行了。”
  欧叶妮一声不响地抬眼望望天。一向受到压抑而潜伏在她的内心的慷慨的倾向,突然苏醒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感情时时刻刻受到损害。这天晚上表面上同他们单调生活中的无数个晚上一样,但是,实际上这是最可怕的一晚。欧叶妮只顾低头做活儿,没有动用昨晚被夏尔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包。格朗台太太编织袖套。格朗台转动着大拇指,一连四个小时。在心中盘算了又盘算,盘算的结果肯定会在明天让索缪人都大吃一惊的。那天谁也没有上门作客。城里无人不在沸沸扬扬地议论格朗台的厉害、他兄弟的破产和他侄儿的到来。出于对共同利益议论一番的需要,索缪城里中上阶层的葡萄园主都聚集在德·格拉珊先生的府上,对前任市长肆意谩骂,其恶毒的程度无以复加。娜农纺她的麻线,纺车的咿呀声成了客厅灰色楼板下独一无二的音响。
  “咱们都不用舌头了,”她说,露出一排像剥了皮的杏仁那样又白又大的牙齿。
  “什么都该节省,”格朗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回答说。他仿佛看到自己置身于三年以后的八百万财产之中,在滔滔的金河里航行。“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跟侄儿说声晚安,再看看他想不想吃点东西。”
  格朗台太太站在二楼的楼道里,想听听老头儿跟夏尔说些什么。欧叶妮比她母亲更大胆,还朝上走了几级楼梯。
  “嗨,侄儿,你心里难受。那就哭吧,这是常情。父亲总归是父亲。但是咱们应该逆来顺受。你在这儿哭,我却已经在为你着想了。你看,我这当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打起精神!你想喝一杯吗?在索缪葡萄酒不值钱,这儿的人请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请人喝茶一样。但是,”格朗台继续说,“你这里没有点灯。不好,不好!做什么事得看清楚才行。”格朗台走向壁炉。“嗨”他叫起来,“这儿有支白蜡烛,哪儿来的白蜡烛?为了给这个男孩子煮鸡蛋,那几个臭娘儿们都舍得拆我的房屋的楼板!”
  听到这话,母女俩急忙躲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动作之快,像受惊的耗子逃回耗子洞一样。
  “格朗台太太,您有聚宝盆吧?”男人走进妻子的房间问道。
  “朋友,我在做祈祷呢。有话耽会儿再说,”可怜的母亲声音都变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格朗台嘟囔道。
  大凡守财奴都不信来世,对于他们来说,现世就是一切。这种思想给金钱统帅法律、控制政治和左右风尚的现今这个时代,投下了一束可怕的光芒。金钱驾驭一切的现象在眼下比任何时代都有过之无不及。机构,书籍,人和学说,一切都合伙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的社会大厦赖以支撑的基础。现在,棺材是一种无人惧怕的过渡。在安魂弥撒之后等待我们的未来吗?这早已被搬移到现在。以正当和不正当手段,在现世就登上穷奢极欲和繁华享用的天堂,为了占有转眼即逝的财富,不惜化心肝为铁石,磨砺血肉之躯,就像殉道者为了永恒的幸福不惜终生受难一样,如今这已成为普遍的追求!这样的思想到处都写遍,甚至写进法律;法律并不质问立法者“你怎么想?”而是问“你付多少钱?”等到这类学说一旦由资产阶级传布到平民百姓当中之后,国家将变成什么样子?
  “格朗台太太,你做完祈祷了吗?”老箍桶匠问。
  “朋友,我在为你祈祷。”
  “很好!晚安。咱们明天一早再谈。”
  可怜的女人像没有学好功课的小学生,睡觉时害怕醒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担惊受怕地裹紧被窝,蒙住耳朵准备入睡,这时欧叶妮穿着睡衣,光着脚板,溜到她的床前,来吻她的额头。
  “啊!好妈妈,”女儿说,“明天,我跟他说,都是我干的。”
  “不,他会把你送到诺瓦叶去的。让我对付,他总不能吃了我。”
  “你听见了吗,妈妈?”
  “听见什么?”
  “他还在哭哪。”
  “上床睡吧,孩子。你的脚要着凉的,地砖上潮湿。”
  事关重大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它将永远压在这位既富有又贫穷的女继承人的心头,整整一生再难减轻。从此她的睡眠再没有从前那样完整,那样香甜。人生有些事情倘若诉诸文字往往显得失真,虽然事情本身千真万确。可是,人们难道不是经常对心血来潮的决断不作一番心理学的探究,对促成决断所必需的神秘的内心推理不加任何说明吗?或许欧叶妮发自肺腑的激情要在她最微妙的肌理中去剖析,因为这种激情,用出言刻薄的人的调侃话来说,已经变成一种病态,影响了她的整个存在。许多人宁可否认结局,也不肯掂量一下在精神方面把这件事和那件事暗中联结的千丝万缕、千纽百结、丝丝入扣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所以,说到这里,善于观察人性的诸君会看到,欧叶妮的前半生等于一张保票,她不加思索的天真和突然其来洋溢的真情,的确据实可信。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感情中最精妙的感情,女性的怜悯之情,在她的心中也就越发蓬勃滋生。所以,被白天发生的事弄得心乱如麻的欧叶妮,夜间多次惊醒,聆听堂弟有无声息,仿佛又听到了从昨天起一直在她心里回荡不已的一声声哀叹。她时而设想他悲伤得断了气,时而梦见他饿得奄奄一息。天快亮的时候,她确实听到了一声吓人的叫喊。她连忙穿好衣裳,凭借似明未明的晨光,脚步轻轻地赶到堂弟那边去。房门开着,蜡烛已经燃尽。被疲劳制服的夏尔和衣靠在椅子上,脑袋倒向床边,已经睡着了。他像空着肚子上床的人那样在做梦。欧叶妮尽可以痛快地哭一场,尽可以细细观赏这张由于痛苦而变得像石头一样冷峻的秀美青年的脸蛋和那双哭累了的眼睛,睡梦中的他仿佛仍在流泪。夏尔感应到欧叶妮的到来,睁开眼睛,看到她亲切地站在跟前。
  “对不起,堂姐,”他说;显然他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里有几颗心听到了您的声音,堂弟,我们还以为您需要什么呢。您该躺到床上去,这么窝着多累人哪。”
  “倒也是。”
  “那就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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