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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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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的口气直让夏尔心寒。他跟在怪吓人的伯父的身后,心头忐忑不安到极点。欧叶妮,她母亲和娜农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进厨房,偷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里演出的那场戏的两位主角,伯父先是一声不吭地跟侄儿一起走着。格朗台要把夏尔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本来并不感到为难,但是想到夏尔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他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他字斟句酌,力求把惨酷的实情说得缓和些。“你已经失去父亲了!”这话等于不说。父亲总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这句话集中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老头儿在花园中间那条小径上来回走了三圈,踩得细沙嘎嘎作响。在人生的重大关头,我们的心灵总是紧紧地贴在欢情和惨祸降临的地方。所以夏尔以特别的关注,审视小花园里的黄杨树,飘落的枯叶,剥蚀的墙垣,奇形怪状的果树,种种如画的细节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将因激情所特有的记忆功能而同这至高无上时刻天长地久地混合在一起。
  “天真热,多么晴朗,”格朗台吸了一大口气,说道。
  “是啊,伯伯,可为什么……”
  “这样,我的孩子,”伯父接口道,“我有坏消息告诉你。
  你的父亲很糟糕……”
  “那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说。“娜农!”他大声叫道,“叫驿站备马。我一定找得到车的。”他补充了这句话之后,回头看看伯父,伯父却一动不动。
  “车马都用不上,”格朗台望着夏尔答道;夏尔眼睛呆滞,一声不吭。“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不在人世。
  这也罢了,更严重的是他用手枪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
  “是的,但这还不算。报纸上更指名道姓地评论这件事。
  给你,自己看吧。”
  格朗台把从克吕旭那里借来的报纸,塞到夏尔眼前,让他读那篇要命的文章。这时,还是孩子的可怜的青年,正处于感情动辄不加掩饰地外露的年龄,忍不住泪如泉涌。
  “哭吧,哭吧,”格朗台想道,“刚才他直眉瞪眼的,真教我害怕。现在哭出来,就不要紧了。”他提高声音,继续对夏尔说:“可怜的侄儿,这还不要紧,不要紧,”他不知道夏尔是不是在听,“你早晚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我的父亲!父亲呀!”
  “他把家产全败光了,你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父亲呢?”
  哭声和抽噎声在院墙内响成一片,不仅凄惨,而且嗡嗡地回荡不绝。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哭和笑一样是会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伯父继续说下去,他奔到院子里,摸上楼梯,冲进他的卧室,扑倒在床,把头埋进被窝,以便躲开亲人痛快地大哭一场。
  “让这第一阵暴雨过去了再说,”格朗台说着,回到客厅。欧叶妮和她母亲早已匆匆坐回原位,用擦过眼泪的、还止不住颤抖的手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惜他年纪轻轻却没有出息,只惦记死人不惦记钱!”
  欧叶妮听到父亲竟用这样的话来谈论最神圣的痛苦,不禁打了个寒颤。从此她开始评审父亲的言行了。夏尔的抽噎声虽然逐渐低沉,但余音仍在屋内回荡;他的深痛的哀号像来自地下,到傍晚才经过逐渐减弱而完全停歇。
  “可怜的年轻人!”格朗台太太说。
  这一声感叹却惹出大祸!格朗台老爹瞪着妻子,欧叶妮和糖碟;他想起了为倒霉的至亲准备的那顿不寻常的午餐,便走到客厅中央站停。
  “啊!对了,”他照例不动声色地说道,“希望您不要再大手大脚花钱,格朗台太太。我的钱不是给您去买糖喂这小混蛋的。”
  “不能怪妈妈,”欧叶妮说。“是我……”
  “你算是翅膀硬了,是不是?”格朗台打断女儿的话,说,“居然想跟我作对?欧叶妮,你做梦……”
  “父亲,您亲弟弟的儿子到您家里总不能连……”
  “得,得,得,得!”箍桶匠连用了四个半音阶,“我弟弟的儿子呀,我的亲侄儿呀。夏尔跟咱们不相干,他没有一个铜板,没有一分钱;他父亲破产了;等这花花公子痛快地哭够之后,他就得滚蛋;我才不想让他把我的家弄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破产?”欧叶妮问。
  “破产嘛,”父亲接言道,“就是犯下丢人的错事中最脸面扫地的错事。”
  “那一定是大罪呀,”格朗台太太说,“咱们的弟弟会给打入地狱吧?”
  “得了,收起你这套老虔婆的胡说吧!”他耸耸肩膀,对妻子说道,“破产嘛,欧叶妮,就是偷盗,很不幸,是一种受到法律包庇的偷窃。有一些人由于纪尧姆·格朗台守信用和清白的名声,把一批货交给他,他却统统独吞了,只留给人家一双流泪的眼睛。劫道的强盗还比破产的人祸害浅些呢。强盗要抢你的东西,你还可以防卫,他有丢脑袋的风险;可是破产的人……总之,夏尔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这些话在可怜的姑娘心中轰鸣,字字千钧压在她的心头。她天真清白,犹如密林深处的一朵娇嫩的鲜花,她既不熟悉处世之道,也不明白社会上似是而非的推理和拐来拐去的诡辩,所以她接受了父亲对破产有意作出的残忍的解释,其实格朗台没有告诉欧叶妮被迫破产和有计划破产是有区别的。
  “那么,父亲,您没有来得及阻止这桩祸事,是吗?”
  “我的弟弟并没有跟我商量,况且他亏空四百万。”
  “什么叫百万,父亲?”她问,那种天真劲儿,正像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孩子。
  “四百万?”格朗台说,“就是四百万枚二十苏面值的钱。
  五枚二十苏面值的钱等于五法郎。”
  “天哪,天哪!”欧叶妮叫出声来,“我的叔叔怎么会有四百万呢?法国还有别人有那么多的钱吗?”格朗台摸摸下巴,微笑着,那颗肉瘤似乎在膨胀。“那么,堂弟怎么办呢?”
  “他要去印度,根据他父亲的遗愿,他得去那儿努力挣钱。”
  “他有钱去印度吗?”
  “我给他路费……到……是的,到南特的路费。”
  欧叶妮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您真好,您!”
  她搂着父亲的那种亲热劲儿,让格朗台都差点儿脸红了,他的良心有点不安。
  “积攒一百万得很多时间吧?”她问。
  “天!”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一枚拿破仑吗?一百万就得有五万枚拿破仑。”
  “妈妈,咱们为他做几场‘九天祈祷’吧。”
  “我也想到了,”母亲回答说。
  “又来了,老是花钱,”父亲叫起来,“啊!你们以为家里有几千几百呀?”
  这时,顶楼上隐隐传来一声格外凄厉的哀号,吓得欧叶妮同她母亲混身冰凉。
  “娜农,上楼看看他是不是要自杀,”格朗台说。说罢,他转身望到他的妻子和女儿给他那句话吓得脸色刷白,便说:“啊!瞧你们!别胡来,你们俩。我走了。我要去应付荷兰客人,他们今天走。然后我要去见克吕旭,跟他谈谈今天的这些事儿。”
  他走了,见格朗台开门出去,欧叶妮和母亲舒了一口气。在这以前,女儿从来没有感到在父亲面前这样拘束;但是,这几个小时以来,她的感情和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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